看见TA们行动 | 如何构建一个体系,让我们可以有尊严地老去?
发表时间:2023-10-08



STORY






浓重而复杂的气味先一步侵袭了梁健玲,当抵达气味的源头时,梁健玲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阿婆蜷缩在一堆颜色浑浊难辨的被褥之中无法动弹,头发板结成块,屋内堆满了杂物,很难说得清这些是垃圾还是主人需要的东西。

这间公租房没有厕所,梁健玲不知道阿婆是如何解决大小便问题。阿婆神志还很清明,和她一起居住的是她六十多岁的儿子贵叔。贵叔有严重的视力障碍,几乎要将脸贴上去,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梁健玲叫来了江门市残联康复医院社会工作部的同事,大家一起将阿婆送往了康复医院。

图 // 梁健玲探望在德寿颐养院内的老人。恒爱社会工作综合服务中心被当地政府委托帮助德寿颐养院改善服务。摄影:王身敦

那是2006年,梁健玲是康复医院社会工作部主任。而她之所以遇到阿婆,是因为政府当时出台了一个针对残障人士进行康复补贴的政策,视情况而定有康复需要的残障人士可以得到3000元的康复补助,但是社区里的很多残障人士并不清楚这个政策。当时残联康复医院社会工作部是江门市第一个有社工的医院,为了让更多的残疾人士了解到康复救助的政策,梁健玲和同事们根据社区提供的资料挨家挨户地了解情况,却发现残疾人士的生活状况异常恶劣。

梁健玲陪伴阿婆走过了人生最后的阶段,这个故事的后续,是阿婆的儿子——贵叔成为了恒爱社会工作综合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恒爱)的第一批服务对象之一。

恒爱是梁健玲辞职后开办的,这个中心也成为蓬江区最大的社会工作服务机构。

图 // 梁健玲探望在江门市恒爱社会工作综合服务中心里接受日托服务的一位有认知障碍的老人。摄影:王身敦



梁健玲原以为会在医院一直干下去,但是她没想到后面会出现难以调和的价值观冲突。在当时的医疗体制下,医院的利益与病人的利益有时候会发生冲突,而社工的价值理念是以“服务对象的需求为中心”,但是当社工利益又与医院效益挂钩时,事情就变得复杂。


2006年社会工作专业毕业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梁健玲找到并说服院长后,在医院开设了社工部。七年多的时间,她和同事们一起一切从零开始,通过实际行动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社工是干什么的,社工的价值是什么,虽然梁健玲能理解医院的处境,但是却无法面对内心的冲突,是坚守自己内心的价值,还是为了现实做出妥协?梁健玲选择了前者,但真正的考验其实才刚刚开始。

从医院辞职之后,梁健玲面临的下一个问题是,团队接下来何去何从?

团队中的伙伴大多只有一两年工作经历,整个部门集体辞职引来不小的震动,许多人都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背叛。从比较稳定的系统中贸然出来的梁健玲,内心也充满着对未知的恐惧和茫然。顶着巨大的压力,梁健玲一边给团队打气,一边带领团队四处奔走。

得益于前期积攒下来的良好口碑和团队的反复说服游说,江门市蓬江区民政局愿意与团队合作,让他们筹备“蓬江区居家养老服务中心”的工作。

图 // 江门市恒爱社会工作综合服务中心内的社区饭堂为老人提供午餐。摄影:王身敦


因为生存的需要,因为对自身价值的高度认同,整个团队在那个阶段呈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大家开始分头行动:深入社区全方位了解老人的生存现状,设计服务项目,扫地擦窗运垃圾,让多年没有使用的场地温馨整洁起来。

真正深入到老人的家中,依然有很多的出乎意料在等待着梁健玲。社区中的老人大多常年独居,老人们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越是年迈体衰的老人,其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就越发糟糕。有条件的老人靠亲戚或者住在附近的子女接济,而还有一部分老人就真的是每天只吃一顿饭或者煮一顿饭就一天。而这些老人其实绝大部分都没有退休工资。老去让人的社会属性一点点淡下去,最后似乎淡化成了墙角一株等待死亡的植物。

在征询老人们服务中心应该设计什么服务项目时,很多老人却表现得并不热衷。独居多年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节奏,要不就不愿意和身份地位收入不如自己的老人混在一起,要不就挑不起对社交活动兴趣。对于他们而言,更迫切更让他们担忧的是,下一顿吃什么,生病了怎么办,会不会独自死在家里。

图 // 梁健玲与平安通老人警报系统的工作人员一起在江海区进行家访。摄影:王身敦


贵叔就是在这个时候重新进入梁健玲视野的。母亲去世后,贵叔一人独居,没有子女的他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对于贵叔而言,最为难堪的是,公租房里没有厕所,最近的一间公厕离贵叔家将近一公里。这段路并非坦途,贵叔需要爬楼梯、上下坡等等,他往往坚持不到公厕,只能在路边解决。

梁健玲决定给贵叔安装一个卫生间,但是因为贵叔住的是公租房,这成了一件合情合理却未必合法事情,在老旧的公租楼房里为其中一位独居老人做公厕,也是一件工程极为复杂的事情。房管局、建设局、社区……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梁健玲终于把所有关卡打通了,给贵叔顺利安装了卫生间。

给地板做防滑措施、安装扶手、安装厕所、把蹲厕改成坐便器、安装平安钟让老人发生意外时可以随时呼叫到他人……随着对服务对象需求的日益了解,团队的服务一点点渗透进了老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单是家居改装这一块,服务内容就越来越丰富。每项服务掰开了看,都如帮贵叔装厕所这件事情一样,充满了琐碎和未知,困难重重。

随着服务内容和服务对象的增加,相应的需要增加的工作人员人手也越来越多,从5个人的团队发展成了一百多人,需要整合的资源也越来越多,同样的,面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复杂。而梁健玲没有任何管理学背景,危机开始重重围剿这个并不缺热血和初心的年轻团队。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门市的社工组织渐渐多起来,但是有些机构很擅长包装,却不踏实做事,对社工服务过于虚假华丽的包装,也让政府、公众对真实社工服务中的琐碎艰难无法感知,从而产生种种误解。


梁健玲说服几位同学来发展江门的社工服务,这些同学都是和她一样,在香港读社工专业。但是旧的团队成员并没有准备好迎接新成员,薪酬和职位的重新排篇布局让原本亲密的关系陷入了僵局。

机构得到了很多政府购买服务项目,这些资金让初创团队活了下来,但是过分追求指标的项目设计和只追求文字记录为依据的项目评估方与服务对象的实际需求或真实的服务过程并不相符。团队伙伴白天为老人们服务,到了晚上还要加班完成各种文件的指标。

而政策的改变、领导的变更,都会让团队努力的成果发生改变。

这让梁健玲感到越来越恐惧,而她也无法接受自己提供的服务不是由老人的需要,而是由所谓的指标决定,如果妥协,那么自己辞职出来创业又有什么意义呢?

危机交叠发酵直至濒临爆发,2015年年底团队核心成员集体向梁健玲表达了想要离职的意愿:不想做社工这个行业;不想呆在这个团队……

多年相携一起走过的核心团队成员集体请辞,这件事情让梁健玲内心的自我否定排山倒海,几乎要将自己淹没,那个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理由变得模糊,这种混沌混乱让人痛苦。

图 // 梁健玲在江门市恒爱社会工作综合服务中心内的康园中心残障人士工场。摄影:王身敦


自从2015年加入银杏伙伴后,梁健玲感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安放身心的组织。在恒爱的团队中,她并不敢放心表达自己的恐惧、焦虑等等负面情绪,因为这会造成团队更大的不安。但是在银杏伙伴中,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多和自己尺度相同的人,在各自的领域,用尽各种办法,推动系统的变革。她可以在这里汲取力量,毫无压力地诉说烦恼。

2018年,梁健玲参加了银杏伙伴在云南昆明光崀村的聚会,私董会环节,健玲做了案主。两天的时间,梁健玲强烈感受到和所有伙伴的连结,感到很多能量将自己一点点从低谷处托举起来,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看到情绪背后的事实和限制性想法。她打电话给想要离职的团队成员,收到的回复是:“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其实梁健玲那时候真正想要说的是,她会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因为无论对团队伙伴还是对服务对象,如果想让对方过得更好是自己终极的目标,那么伙伴的选择离开,也是一件自己可以送上祝福的事情。

开诚布公地深谈之后,伙伴们决定留下来。

这次危机的爆发除了让梁健玲更加清楚地直面自己和伙伴的关系,也让她看到,她割舍不下这份事业,社工工作是一件具有巨大社会价值的事情,她的眼前闪现无数因为恒爱的存在,而让晚年生活发生改变的老人。

同时她也看清醒地看到这样一个现实:要让机构得到长足发展,让养老变得有尊严是一件需要整合太多资源的庞杂的系统,机构需要从单一地与政府合作向社会企业的方向发展。社会企业的商业模式与普通的商业模式有所不同,社会企业是以价值为本的管理和运营,重视社会资源的整合,在解决社会问题的同时实现自负盈亏。而要实现这一目标她个人需要持续学习企业管理的知识,提升自己在机构管理的能力。



“不单是中国,全世界都在变老,这样大的一个社会议题,需要多方的协力。我希望政府对于我们这样的社会机构,能够在前期提供资金、场地等方面的支持。在此之后,给社会机构足够的活动空间,我个人,机构的伙伴都在朝越来越专业的方向发展,积累经验不断复盘不断精进,最终我们就能找到社会企业盈亏的关键点。很多时候的分歧,来自于我们没有对‘什么是人,什么是人应该拥有的养老生活’做深入的思考和沟通。”

梁健玲说这句话的底气来自于实践,团队的努力已经构建起整合从政府到专业机构到家庭等多方协作的,以多专业团队为长者提供包括居家照护、康复理疗、长者饭堂、日间托养、认知症社区支援等一站式优质社区养老服务,让长者可以在熟悉的社区养老。而在2020年,培训和支持残障人士就业的AW delights小吃店在连续亏损5年后开始盈利,获得的盈余又可以用于残障人士培训,亲自走过这一历程的团队信心大增。而梁健玲团队带领运营的养老中心银悦年华正走在这条路上。未来她希望这样的模式可以复制到更多地区。

图 // 江门市老年学学会新任会长梁健玲参与学会的活动。摄影:王身敦

在和梁健玲的对话中,我深切感受到作为初代社工的这一群人是奠基者,很多时候甚至是牺牲者。而在经历那么多事情之后,梁健玲更多时候是把目光聚焦在自己想要创造的事物之上,过往的一切被她接纳消融后,沉淀为让她更加笃定存在的养分,所以面对挑战重重的社工工作,她分明又是乐在其中的。

图 // 梁建玲在五邑大学教授社工专业课。摄影:王身敦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已达2.64亿,占总人口的18.7%。据民政部预测,“十四五”期间,全国老年人口将突破3亿。

对于老人,梁健玲有着强烈的共情能力,这源于她读大学时,有一次去看望重病的婆婆。当她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护士正面无表情地给婆婆做检查,做完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婆婆无声地抬头看着天花板,许久都一动不动。梁健玲走进病房,婆婆看到她,像孩子一样哇地大哭出来,抓着她的手叫着:“健玲,婆婆好疼啊,我好疼啊。”她从小就和婆婆很亲,眼泪也跟着一起流了下来。梁健玲不断回想起在香港学习时,社工前辈们饱含热情地和老人们一起唱歌跳舞游戏聊天,老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婆婆的孤寂形成的强烈对比。

老去,是绝大多数人的归处,这也是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世界正在真切发生的事。如何构建一个体系,让我们可以有尊严的老去?也许我们可以从关注已经老去的人和正在努力构建这个体系的人身上学起。

图 // —家人下午到江门市恒爱社会工作综合服务中心接送参加中心活动的老人回家。摄影:王身敦


文中摄影作品全部来自银杏基金会支持的“非凡普通人”项目。“非凡普通人”项目以影像的形式呈现社会创业家们为了解决社会问题所做的努力,向大众传达社会创业家精神与行动的力量。迄今为止该项目已经记录了十三位社会创业家的珍贵影像。



挖掘社会创业家成长、行动以及ta们与社群连结那些事儿


撰文:清 浅  

摄影师:王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