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TA们行动 | 从孤胆英雄到联合行动者
发表时间:2023-10-05
STORY

“让不可见可见,让隐形的被看见、被关注”,这是今年世界水日的主题。

自 1993 年以来,每年 3 月 22 日的“世界水日”已经成为一个聚焦淡水资源重要性的联合国纪念日。


今天这个故事,发生在青海省三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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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可可西里》临近尾声,队员们早已一个个倒在冰天雪地中,日桑队长仍旧无比清醒而疯狂追逐他的敌人。他追上了,单枪匹马,面对人多势众的盗猎分子,他平静地对盗猎头目说:“你杀了我的羊子,交出你的枪,跟我回去。”最终英雄的鲜血和藏羚羊的鲜血交织、渗透,洗涤着苍穹之下的罪恶。

“孤胆英雄。”谈及前辈杰桑·索南达杰,东周群培如此感叹,杰桑·索南达杰是《可可西里》的主人公原型, 东周群培 1984 年就出生在可可西里的索加乡。

 //  电影《可可西里》剧照

杰桑·索南达杰在索加的时候,东周群培的母亲让还是孩子的他给杰桑·索南达杰送牛奶,他记得杰桑在一个旧的办公桌上办公,穿着浅棕色的毛衣,戴着眼镜,小东周小心翼翼地把牛奶放在桌子上后就走出了房间,杰桑正在认真办公,好像没有感觉到小东周的到来。又怕又敬,这是杰桑给小东周留下的印象。

1994 年杰桑·索南达杰牺牲后,县政府组织父老乡亲们到电影院看他的纪录片,包括东周在内的大多数人才知道保护可可西里的艰难历程,东周仍然记得十岁那年英雄带给自己内心的震动,并促使他在高中毕业以后接受了杰桑原秘书哈希·扎西多杰的邀约,成为了三江源自然保护协会的志愿者,并在 2018 年成长为协会的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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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带走了索加乡所有牛羊的雪灾前,东周在父亲亲自缝制的黑帐篷里出生了。不幸的是,父亲在东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着七个子女艰难度日。

幼年时,东周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放小牛犊,母亲边挤奶边诵经,蓝天、碧草、牛羊和母亲一样眼神慈悲。

母亲从小告诉东周,青藏高原的神山圣谷水源都有神灵庇佑,神山圣谷水源让牲畜生长,牲畜对牧人的养育之恩,胜似父母。行走在大地上一定要注意,不要踩在水源里面,不要乱抓动物。所以东周每次经过水源的时候都特别小心,轻念着佛祖的心咒过去。看见有人有违规的行为,会第一时间上前去警示。

青藏高原上的牧民们也会定期和神山圣水对话,每每祭祀结束,众人骑马从山顶狂奔而下,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每到这样的时候,东周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和整个青藏高原、和天地融为一体。

人是大自然的一环,人对大自然对更为高远神圣的宇宙力量保持敬畏和感恩,这就是故乡给东周最初的启蒙,并一直伴随至今,成为他的信念。

 //  2006年,东周在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工作人员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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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求学生涯让东周渐渐远离了草原,直到他以志愿者的身份重回故乡。

当以一个三江源环保人的身份重新认识故乡时,东周时常感到无比痛心和焦急。

在玉树市、称多县、囊谦县、杂多县、治多县、曲麻莱县的六个市县、11 个镇、34 个乡、258 个村委会中,分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水源,它们汇成我们赖以生存的黄河、长江、澜沧江这三条江河。守护在水源地旁的人正是当地的环保人及牧民。三江源地区是这三条河流源头汇水区,流向 6 个国家,也是恒河、印度河的发源地。三江源被称作“中华水塔”、“亚洲水源”;是世界生物多样性最集中的地方之一,也是可可西里自然遗产所在地。是中国 7 亿多人口,甚至亚洲 20 多亿人口的饮用水源地。这里的自然生态环境深刻的影响到全球自然生态环境的变化。这里的生态很脆弱,一旦遭到破坏,将无法复原。 

通过大量的实地走访调查,东周和伙伴们发现非常严峻的现实问题: 

一是 1984 年三江源地区实施包草到户,牧民们将分配到自家的草场用围栏围了起来,这对整个草原生态系统、四季轮牧的空间、动物迁移、动物和牲畜种群之间的交配等方面带了非常大的挑战和难度;到目前,整个草原上所有围栏的长度已经足以绕地球八圈。草原社区原有的凝聚力、很多保护草原的集体规则被打破,利于草原生态和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优秀传统文化也在逐渐衰微。

在城市的无所适也让牧民们陷入自身游牧文化的自卑和对城市生活的盲从。

千百年来,从自然中来,到自然中去,这是藏区牧民的生活方式,然而城市生活与草原完全不同。在草原上,牧民们都很勇猛、智慧而纯粹,进入城市后却如同雄鹰折断了双翼。

普遍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的牧民们来到城市,普遍会陷入恐慌和困顿:生存上大部分牧民只能靠扫地、洗碗、当服务员等初级工作来维持生计,而这些劳动所得,却让本来一日三餐都能自然获得的原生态牛羊肉牛奶酸奶等等,成了牧民们再也买不起的奢侈品;从茫茫草原乍然进入灯红酒绿的城市,让很多牧民的许多欲望突然被唤醒,然后未加思索地就进入到了一种混乱的生活状态之中去。

 //  东周和三江源环保人

作为生长在草原的年轻人,东周也很清楚,很多时候与其说牧民们抛却了草原生活,不如说在糊里糊涂中就被安排了一种并不适合自己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原本社区的习俗集体利益高于个人的利益,但现在“人为中心和金钱导向”的价值观也在不知不觉中渗透进了草原,给人与人、人与自然、社区的互助文化等方面带来了很难恢复的破坏。

 //  三江源水源监测点分布图

二是水源遭受双重严重威胁。首先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大量水源在干枯。在他们开展工作的 10 个社区点有 700 多个水源完全干枯;在黄河源、长江北源冰川退缩达到 60 多米。其次是水源地出现大量的白色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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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银杏伙伴以后,东周多了大量机会,与全世界范围内的环保人士和组织接触,而这些人和组织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长期关注和研究三江源地区保护的专家学者,在这些交流和学习中,东周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认知:时代在变化,自己真正想做的,并不是完全复原青藏高原地区最传统的生活生产方式,而是以青康藏高原的生态哲学思想和以此延伸的优秀生态文化为依托,以人与自然和谐为信念,为牧民的幸福生活创造更多选择。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所取舍,也必然需要有所创造。

 // 东周和其他银杏伙伴们在“国内考察”项目

第一个要推动在个体草场面积属性不变的情况下,如何联合放牧、草原共享、解放部分劳动力,创造更便利的生活方式。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经过综合考虑,决定将甘达村作为拆除围栏的试点村。甘达村位于玉树市街古镇扎曲科沟,有超过370户村民,但只有9.5万亩草场。

然而真正要行动起来却发现困难重重。尽管包草到户的做法有诸多弊端,大家也知道所有牧民共享草原才能真正实现利益最大化,但“这块草地是我家的”这样的认知在牧民心里早已根深蒂固,而牧民之间多年来嫌隙层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走访入户动员大家的环保带头人直接和各种盘根错节的矛盾迎面相撞,多次被人背后告状并被相关部门叫过去了解情况。

在走访入户的调查中,环保带头人们发现仍旧有相处和谐互帮互助的牧民,他们自成一个小组,小组内部相对和谐,而只与别的小组也有不同的矛盾。经走访了解生产生活互助草原连片的有 23 个小区,最后决定把甘达村一个社区保护地划为 23 个保护小区,再由牧民推选出一个能代表他们的组长,而这些相处相对融洽的牧民就这样正式成为一个个小组。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将组长们召集起来,再加上村委会、寺院、乡政府、民间组织、学校共同组成 28 个人组成的自然资源共同管理委员会。隔阂在交流中逐渐消融。共管委员会的成立及村规民约的设立让草原共享取得了突破,甘达村第四生产队率先响应号召拆除围栏,到了 2017 年夏天甘达村成为三江源第一个自愿拆除草场围栏的社区示范点。

从此以后全村共吃草、共喝水、共管社区资源,像马术表演与骑马等,有利于自然保护的传统文化也得以恢复和传承。

 //  三江源生态保护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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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的青藏高原,许多草地和水源随处可见白色垃圾, 垃圾来自何处?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藏区开始陷入追逐消费廉价低劣工业产品的危机,村民们争相购买垃圾食品,并将瓶子和塑料包装随意的丢弃在草原上。近年来涌入藏区的游客也带来了大量垃圾。这些垃圾污染了土地和水源,成为了几代人生命期间都无法降解的“毒瘤”。牧人们的身体健康素质每况日下。

 // 三江源沁源行动进行垃圾回收

通过走访,东周了解到,对于很多牧民而言,一开始他们的脑海里根本没有有害垃圾以及垃圾食品的概念。被密封在瓶子和袋子里摆在商店货柜上出售的食物,牧民们就认为这是最为干净和健康的,而牧民们以往的生活用品都是自然材料制成,他们习惯把不用的东西扔到地上,土地会直接把它们分解,变成肥料,但是牧民们并不清楚塑料是需要几百年才能分解的。

东周买了碳酸饮料的原料,每天晚上挨家挨户地上门给牧民们演示和讲解垃圾食品对人体和环境的危害。

 //  东周在学校做分享

讲完以后,有一位牧民大惑不解地问东周:“为什么有的人明明知道这些东西有害,还要生产出来卖给别人呢?商店里为什么也允许卖这些东西呢?”这个问题把东周给问住了。在草原,只有最健康新鲜的食物牧民们才会送给别人,这更是送出对他人的一份祝福,他们无法理解人会仅仅为了利益而罔顾他人健康的做法。

2017 年甘宁村帕卓巴合作社的 17 户人家过年用于垃圾食品的高达消费 15 万元,通过前期健康教育,到了2018 年减少到 5000 元。2020 年东周和伙伴们在澜沧江源成功推动 78 户零废弃家庭年减少了 一年 60 多万采购垃圾食品的资金。

给牧民普及知识,联动本土的堪布(佛学博士),在东周的带领下,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在尖作村成功推出了青藏高原上第一个“零废弃社区”。根尼白宫社区推出 78 户零废弃家庭。

 //  零废弃社区中心

德迦零废弃社区位于囊谦县尖作村德迦尼姑庵,此处没有网络信号,也是澜沧江源区非常重要的水源地之一。从遍地垃圾到成立零废弃社区之间是一系列的行动:组建环保志愿团队、前后清理了 24 辆中小型卡车的垃圾清理了 50 万亩的草原、给社区环保成员进行垃圾危害与健康教育、建立小额互助发展循环资金,对接设计师团队……

如今走近这个我国海拔最高的零废弃社区中心,可以看到一排完全贯彻零废弃原则而建立起来的房子,藏区称之为“有生命的建筑”,这一理念来自于古老的藏族建筑文化。传统的藏式房屋由泥土、石头、木头制成,有一天当这些建筑倒塌时,一切都将归于大地,以泥土的形式进行新生命的轮回。门窗地板等都是废弃物料的二次利用,屋内的家具都是二手的家具,也有周围牧民捐赠的,大家将它们抛光打磨,保留岁月赋予的古朴,变成可以继续提供服务的新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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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总面积有 39 万多平方公里,有许多环保带头人在自己的家乡勘察保护野生动植物,然而东周在他们身上仍然时常看到前辈们的影子:他们有对草原最纯粹的爱,但也孤独。因此三江源协会一直积极寻找和培育在地的环保带头人,目前协会已经联络发动了 80 名环保带头人近 1000 多名环保志愿者,让大家互相扶持,一起学习,资源共享。

因为大家多年来的努力, “分草到户并不适合青藏高原地区的生态发展”越来越成为专家学者和地方决策者的共识,但可可西里、三江源乃至整个青藏高原依然面临着巨大的考验:人们内在的精神信仰、与神山圣湖的联系都在不断的消失和衰微,如果人们失去了和自然和宇宙的联系,失去了敬畏感恩之心,失去了对游牧文化的自信,而从达成共识到政策落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让一种文明重获新生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人们活出这种文明,让人们看到活在这样的智慧之中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为此东周和团队决定在玉树州建立三江源环保人及志愿者之家,在玉树囊谦县觉拉寺那索尼村根尼白宫建造高原零废弃民宿。

未来民宿建成后,客人将在这里和当地藏民一起沉浸式体验青藏高原的生活,深度溯源20多亿人的生命之源,走访甘达生态马帮,感受古老的游牧智慧,亲眼见证生命的丰富多样与和谐共生,寻找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当一回真正的游牧人,同时也给当地的牧民带来收入,吸引年轻一辈的牧民重回草原。

 //  东周与藏民、志愿者们

与以往一样,三江源协会仍旧以共建的方式来创设这两个社区。志愿者之家和民宿的落地方方面面仍然需要资金的支持,团队建立了共建规则,共建人根据资助金额的不同,未来民宿落成后,将享受到包括不同天数的免费入住在内的多项优惠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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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响过后,血染夕阳,万物哀恸。干脆、惨烈、壮美,这是前辈杰桑·索南达杰那一代人捍卫草原的方式。而现在,新一代的三江源环保人虽然不用再直面枪口,却仍然需要像前辈一样艰难地和环境的变化与文化的衰微做斗争,捍卫草原也成为一件需要极大耐心与智慧的事情。

 //  三江源女性保护人网络 

同时我们需要看到,三江源保护不只是草原上的人的事情,也并不仅仅是为草原的牧民谋福祉,那里是几十亿人的生命之源,三江源的保护也不仅仅是在技术层面去讨论怎么办的问题,而是让我们真正去思考,人类在照见自身的虚妄之后,该以何种文明与天地宇宙共存。
撰文:清 浅  
照片:被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