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TA们行动|怎样实现真正的社区生活?
发表时间:2023-07-26
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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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中旬,整个上海的疫情急转直下,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一些街道、社区工作者也密接隔离,又仍要坚持工作,大鱼营造正在筹建的社区营造中心于是被社区征用为临时隔离点。社区在封控期间收到大量个体家庭的就医需求,医疗资源紧缺、社区工作人员人数有限,眼见整个社区的运作要陷入瘫痪之中,大鱼营造在街道授权下 24 小时内组建起了 120 人左右组成的“新华志愿者车队”,ta 们把孤岛式的个体就医求助组织成民间互助的生命保障系统,服务于本社区的居民,形成救助闭环。在 50 天里,先后帮助约 250 人次、尤其是那些有化疗、血透和孕检需求的邻居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

居民间长期实践的自组织,以及互相之间长期以来产生的信任,让互助就医系统快速运转了起来,增强了疫情期间社区居民的生活保障。

 // 何嘉发起并参与的志愿者行动

何嘉是“新华志愿者车队”行动的发起人,也是上海大鱼社区营造发展中心联合发起人、理事长。大鱼营造是一个以社区的物理空间营造为载体、以人的营造为内核的社会组织。

过去几年,何嘉看到上海的很多老街区被一张张精致而又岁月静好的照片贴上标签:很多更新后的街区,面容精致的网红和举着相机、打光板的工作人员一起,截取片段的城市一角,快速生产出有高级生活感的照片,在他们周围有打卡的人流,也有不胜其扰的街区居民不停说着:“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如果走进弄堂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居民的烟火生活与生活痛点,很多时候并没有随着外部的形象而有太多获得感,居民们并不想和自家的窗户阳台大裤衩植物一样成为衬托精致生活反差的背景板,也不会去门口新开的网红店消费,而网红店从声名鹊起到门可罗雀,涨落的周期也越来越短。

“上海正在逐渐变得景观化,绅士化。”何嘉说。gentrification,士绅化是城市化发展一个充满争议的现象,这意味着本土的、原生的、能够包容城市烟火与中低收入者的公共空间和业态被边缘化、甚至驱离,人们越来越活在消费布景中,却对身边生活圈的参与和融入越来越少,社区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也正在疏离。

“人们的美好生活是如何塑造的?设计师在其中能做什么?”这也曾经是困扰何嘉很久的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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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最好的建筑设计院里最好的设计团队里工作。”何嘉这样形容自己之前的工作。在那几年,在国企大型设计院的团队里,一名年轻的建筑师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国外设计师一生都梦寐以求的机会。但何嘉却越来越觉得需要有人从其他的角度去创造不同的价值。在大多数项目中,建筑师都是作为乙方服务于权力和资方,他们在努力发挥创造力去塑造人文价值,却距离使用者很远。

从大学时期学习建筑和城市设计至今,何嘉就非常热衷于“走街”,去不同国家、不同城市斑驳的历史街区游荡,去乡村做志愿者,在定居生活的上海不断走街串巷、观察不同人的生活状态。“是谁,以及如何为这 95%的多数人做设计?”是他不断提问的问题。

 //  社区街景 拍摄/ 何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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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嘉在同济大学就读的时候,获得了国家公派留学去柏林工业大学学习建筑与城市设计专业的机会。

在柏林就读的那段时光,这座城市的气质让何嘉非常着迷。尤其是柏林墙沿线。1990 年柏林墙被推倒后,切割整个城市的柏林墙沿线留下来大量待“缝合”的城市空间。于是出现了既有波茨坦广场这样整体区域的大规模城市更新,也有“东区画廊”这样保留下来的片段残垣,由艺术家创作涂鸦。同时,也有大量非正式、民间自发的社区改造,共同组成了世界级的文化创新土壤。何嘉记得当时的德国教授提出一个关键课题:“如何让柏林的创新城市发展同时也能包容这些草根的民间的社区的文化而不是将其驱离?”这既是柏林成为创意之都的基础,有时持续内生的源泉。这不仅涉及到草根市民的主体、权益,也关乎城市发展的伦理。柏林的城市更新中必要存在一个多利益相关方协商议事决策的委员会,跳过回应市民文化,新的规划几乎不可能落地。

在很多私有制体制下的城市,多主体的参与是规划能落地的基本条件。而在国内、以上海为代表的城市规划与社区建设,政策主动自上而下支持的社区治理的创新方向尚在探索。这是非常大的利好,但仍有很多局限。在大拆大建的惯性下,决策者和投资者对如何可持续的保有社区厚重和丰富的在地性缺乏重视,城市原真的烟火气经常以更新之名,快速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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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设计院工作时,他骑上自行车十分钟就能到达上海的“老城厢”。那时已经很像一座城中村。

那个场景,眼前是高低错落各种材料搭建的房屋,很多人仍然在倒马桶生活,环绕着城中村的是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芒的高楼大厦。

何嘉当时在做特困居民房屋改造的志愿者,“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这个破房子有什么好改造的?”让何嘉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好心收获的是警惕和怀疑。

“设计规划应该是为‘大多数人’而设计,而‘大多数人’可能最需要的并不是设计本身,设计要从一些新的维度为社会带来些什么。”这个想法在何嘉内心越发明确,然而屡屡受挫的行动让何嘉并不清楚到底该从何处入手。

2015 年的时候,何嘉加入了另一位建筑师发起的乡村建设项目。2003 年,刚刚从瑞士联邦理工大学结束进修的黄印武,因云南沙溪古镇世界濒危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来到沙溪。十多年里黄印武从开始的一名历史建筑保护者、修复者,变成一名乡村建设者。重新审视历史遗产与乡村社区,2015年黄印武发起了距离沙溪18公里小时车程的小村庄——马坪关的乡村建设计划。这是一个不进关于乡村规划、遗产保护,更关于乡村可持续发展和乡村社区营造的计划。

于是何嘉从设计院辞职来到乡村。

 // 何嘉入选 2021 年银杏伙伴 摄影/ 丁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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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来到马坪关,何嘉切换到了完全不同以往的工作状态:亲自驻村,跟着其他几位乡村建设、社区营造领域的前辈一起与村民开会,趴在村民家的桌子上画草图,为协调一件小事而和村民们打交道,给孩子们做玩具,和村民一同采蜂蜜、找松茸。黄印武、设计师、村民都在那同一个场域里。

 // 马坪关乡村

在马坪关的几个月,何嘉感到和村民之间有很多张力。从专业和项目角度,他想快点在乡村帮村民们建立起村民中心,但乡村是以亲情为纽带的熟人社会,村民之间都是亲戚,更讲人情,村里有一套自己的规则,人情互助,惩罚约束。

比如一户人家盖房子,在竖房子那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出劳动力去帮忙,这是约定俗成的“人情工”。也是这样的关系让马坪关村民共度难关,延续了几百年。但在其他非传统的地方,比如如何面对现代的廉价建材,如何处理垃圾,如何面对孩子的教育,这些方面都缺乏集体的共识和行动。几位社区营造者在村中努力做的,就是去让村民的主体性真正确立起来,让乡村的村民对自身和乡村的未来建立更多的信心,并不断的孵化新的集体合作和互助社群。

何嘉感到马坪关是一个更真实的存在,没有接触过乡村,一切都是未知的,只有把自己长时间浸泡在那个场景里,去和社区里的人一起发展他们的社区,才能收获更真实的经验。

在这个过程中,社区营造这个词在何嘉与村民们的心里慢慢长出来。社区营造是生活在本社区的人能带着社区发展的视角,主动发现本社区的问题,调动起本社区的资源和力量,一起发展社区,在这个过程中,个人和社区一起成长,最后形成有共同愿景、使命和价值观的独属于本社区的生长形态。

用简单的话来解释,社区营造就是“一起营造大家的社区”,社区是身边的生活圈,也是人与人的关系网。社区营造是一个跟人有关的动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生了根的一个词。直面真实的人,扎根真实的土地,唯有如此,设计师才能避免自说自话、做出并非一厢情愿而是真正贴近社区人文、基于真实社会认知的设计。而这个过程注定快不了,很多时候,社区营造慢慢来才比较快。这些底层逻辑同样适用于乡村和城市。

 // 马坪关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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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 5 月何嘉与四位伙伴在上海新华路共同创立了大鱼营造。之所以取名为大鱼,是希望很多的小鱼游在一起,形成合力的大鱼。何嘉把大鱼现在主要在做的工作叫全过程参与式的社区发展。

何嘉和大鱼营造中的一部分成员同时也是新华路的居民,他们从身边开始,已经在新华开展了持续 5 年的社区营造行动,最初,他们以“参与式规划、参与式社区设计”为主要工作方法,参与了一系列的社区微更新。

2021 年上海城市空间艺术季,新华路街区作为上海市的重点样板社区,大鱼作为联合策展单位,借机探索了更深的议题、更广的参与,孵化出更多以支持在地主体性的营造项目。还在孵化上海第一家官方认可,民间自筹、自建、自运营的社区营造中心,将以可持续运营和街区创生为目标持续开展社区营造行动。

 // 2021城市空间艺术季-美好新华人人街区计划

与新华路街道、在地企业、商户、周边高校、自组织、社区达人合作,持续推动在地共益的社区网络的形成。不同于一般社区营造项目,新华路街区的社区营造项目是蔓延至整个2.3平方公里街区的,自上而下支持与自下而上涌现不断融合、协动、共享的行动,已成为上海社区发展最特色的名片之一。

大鱼也被邀请到很多其他街道去支持其他社区的社区营造工作。他们发起的“社区参与式博物馆”和“闲下来合作社”获得“ 2021 年中国可持续设计大奖”中的空间设计大奖;在澎湃城市更新大会上,大鱼也获得了最佳微更新机构奖等等。这些迹象都证明了这家机构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可。在这个过程中,大鱼的很多事情做得都不快,而只是坚持做对的事情,持续的以人为核心,以人为目的,很实事求是,折腾的这些事情最终其实是想让社区成为一张韧性的网,这张网在 2022 年 4 月—5 月的上海疫情期间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 第四届新华社区美好社区节

疫情期间的志愿者行动对何嘉而言是一种治愈,但他的内心并不感到轻松,4、5 月份本来是大鱼营造和其他合作伙伴签约的时间段,但是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所有节奏,让一切变得不确定起来。

除了机构的运营让何嘉忧心忡忡,疫情期间上海许多社区暴露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的严重撕裂是让他更为揪心的一个问题,因为他知道破坏社会信任要比重建容易得多,但他也清楚建立信任哪怕再艰难,却是必须要去做的。新华街以信任为基石的社区价值在危机中得以凸显,然而这份价值很容易流失。风险过后,当人们退出小区群以后,那些强烈的危机带来的人和人之间的强联结就会逐渐减弱,社区就会重新变得脆弱。

如何持续地凝聚社区价值?现在何嘉和他的伙伴们正在探索数字化、元宇宙等热点前沿,如参与研发的comupage【社区派】小程序。comupage是一个基于web3区块链技术的nft数字徽章系统与社区黄页,期待为真实社区的贡献者赋能,促进“价值社交”。comu指社区(community)和社交(communication),page指黄页。【社区派】这个谐音梗名字,是想离生活更近一点,不管是“派对”,还是美味的水果“派”,或者其他天马行空的各种“派”,只要是在身边就可以。

 // “社区派”小程序页面

如果人们现在打开comupage,会看到几个已经加入行动的社区,在新华路街区的生活圈中,能够找到疫情期间发出的数字徽章,找到志愿者们,比如一位志愿者有你 18 枚“新华志愿车队徽章”,意味着他已经有 18 次抗疫出车记录,这些疫情期间搭建起生命通道的TA才是社区宝藏。

未来comupage期待能颁发出去更多徽章,人们不要用“观点”去判断人,而是用“行动”(徽章)去发现人,去联结人,去生长出信任。这是comupage中作为黄页(page)的初衷,也是我们重新去定义效率、去思考人的价值、去凝聚社区价值的起点。
撰文:清浅 
照片:被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