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TA们行动 | 拽回山村孩子失控的人生
发表时间:2023-08-02
STORY

2003年3月底,李俊的女儿在昆明出生了。有一天他在大街上避雨,看到一个流浪老人在给一个孩子喂饭,那是个尚在襁褓中的残障小女孩,包裹在女孩身上的披风和李俊女儿的几乎一样,周围的人掩鼻疾走。

彼时的李俊在一家早教机构工作,收入颇丰。再往前,1997年他参军退伍进国企,却很快遭遇国企下岗潮。离开国企后,李俊结婚,孩子出生,四处搬家,很长一段时间人生一再失控,他很珍惜人生中这刚刚呈现出来的岁月静好。

在2003年3月的那个下雨天,李俊被这一幕久久定格在原地,并最终促成他做了一个决定:辞去早教中心的工作,接受朋友之前的邀约,成为了一家流浪儿童中心的全职员工。

那时的昆明,汇聚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浪儿,李俊和机构的伙伴们奔走在昆明的火车站、大街小巷,将流浪儿“捡回”中心,但善行很多时候惹来的是“这群人是不是人贩子”的怀疑。

纵然如此,李俊和团队仍然靠多年的专业服务和坚持,在昆明建立了从政府、高校到民间的广泛的社会支持网络,他们的中心也成为昆明首家民间流浪儿童照顾中心。2006年底,李俊将眼光投向流浪儿童中越来越多的流动儿童,转而与云南大学的几位老师重组了云南连心社区照顾服务中心专注该群体的社工服务。

2012年,时任中心主任的李俊入选成为了银杏伙伴。银杏伙伴社群每年会组织大家共同学习,组团去国外考察。非社工科班出身的李俊通过参访和学习,跟不同的伙伴有不同的接触,得到很多在情感和工作上的鼓励,视野也不断得以开阔。

 // 李俊在 2012 年银杏伙伴候选人发言 

遇见一群孩子失控的人生

2015 年,李俊决定返乡再次公益创业,这次瞄准的是留守儿童。

“你不会和我们家李俊离婚吧?”知道他要回乡的消息后,心急火燎的老父亲赶到了家里,小心翼翼地问儿媳妇。儿媳妇哈哈一笑,对公公说:“您放心,我不会离婚的,您就让他折腾吧。”老父亲不信,在李俊家呆了几天,确认了儿媳妇不会离婚才心事重重地离开。

不怪老父亲反应如此强烈。李俊的家乡——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所属武定县是全国 14 个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的乌蒙山片区,是一个集“山区、民族、宗教、贫困”四位一体的国家级贫困县和少数民族聚集县和灾害多发县,山区面积占 97%、少数民族人口占 55%、贫困面 43%,是云南省脱贫攻坚的主战场之一。

“走出大山,扎根城市”几乎是全中国绝大部分农家的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在他们心中,稳定、安全就等于幸福,但儿子却一再主动把自己放置于失控之中,这实在令他们难以理解。但两位老人犟不过李俊,只能作罢。


 // 工作到深夜的李俊 /非凡普通人摄影 /王身敦摄

妻子有时笑他“始终活在理想与个人精神世界里的另类”,而其实这份纯粹和敢想敢做恰是吸引妻子的原因。

李俊返乡并非心血来潮,每年李俊回家过年,都能从父母的嘴里听到许多让人心惊的事情发生:自己小学同学的女儿因在学校摔伤病情恶化去世;接连几年周边村里有老人因孙辈教育问题或自己的赡养问题而自杀;14 岁女孩因意外怀孕而和男朋友双双服毒自杀;连年都有几个孩子溺水身亡……

这群孩子就像刚出壳的小鸡,绒毛还未被吹干,就被置于悬崖边被命运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李俊想成为那个在悬崖边将孩子拽回来的人。

 // 李俊到学生家家访 /非凡普通人摄影 /王身敦摄

李俊想做事,但毋庸置疑,困难重重。他也无数次地问过自己:我有条件做成什么事情?我该如何找到资源?

除此之外还有对家人的愧疚。有一次他在统计服务对象信息的时候,鬼使神差在纸上罗列起女儿那几年因为他工作的变动而待过的幼儿园和学校,写着写着忍不住潸然泪下。

正心最近的一次危机发生在 2018 年,“到处撒钱”的正心没钱了。李俊一度到了需要为下个月员工的工资而发愁的地步。

万般无奈之下,李俊向时任银杏基金会秘书长林红说明了机构的情况。林红让他赶紧呈交书面申请,走简易流程,从紧急备用金里调取一部分资金出来。这笔资金支撑着李俊找到第二笔资助,机构得以继续运转。

而神奇的是,一路走来,每每遇到危机,总有人适时地出现给予他精神上的、物质上的、具体方法的支持。创业之初,在多重不确定中,他得到了云南省民政厅和银杏基金会的支持。

就这样,李俊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云南省武定县高桥镇唐家村,改造自家老屋创办了武定县和楚雄州的第一家民办社工机构——武定正心。从 2015 年 3 月成立后,5 月开始李俊开始带领香港大学、北京大学和云南大学的 12 名学生在唐家村进行为期 15 天的村庄走访,以确认未来的工作方向。

 // 李俊对学生进行家访 /王身敦摄

场地有了,工作方向有了,孩子在哪里?在学校里。

李俊跑到儿时的母校,对校长说自己想给学校捐赠十几万元的多功能操场设施,条件就是让自己进入学校为学生服务。

校长听了根本不相信,白送十几万的东西要求的回报是给学校白干活,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直到李俊把民政局的领导和自己向一个基金会申请的十几万元体育设施带到了校长的面前,校长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李俊带着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小熊进入了学校。真正进入学校以后,李俊很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回来。

悬崖边不仅站着唐家村的孩子,在周边农村寄宿学校里,6岁的孩子跟随哥哥姐姐住校;夜里有女孩躲在被子里哭,家庭的、学业的压力让孩子不堪重负,甚至有孩子企图喝药自杀。

很多孩子哪怕是周末也不会回家,从镇上到家里几个小时的车程,路费太贵。家长们就在乡镇上一个月 100 块钱租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放了两三张床,同一个村子几户人家的孩子就住在这,请一个老人照顾三四个孩子。在租住聚集区,随便推开一扇门进去,就是一个故事,孩子就这样小猫小狗一样养着。

李俊对小熊说:“在学校,眼里要有活,心里要有人,明白不?”

小熊很快就明白李俊是什么意思。他们协助老师改作业,帮老师打扫卫生,给学生辅导功课,老师让干什么社工就配合干什么。就靠这样的方法,学校的师生很快对这两个凭空冒出来的人逐渐信任起来。

如法炮制,李俊在好几个学校慢慢建立起了心理辅导室和社工站。

随着接触的孩子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李俊越发清楚看到留守儿童共同的结构性困境:社会公共空间的不足,家庭生活和教育的缺失,学校在教学和学校之外的心理和生活方面难以跟进。孩子们普遍处于“生活上缺少照应,行为上缺少管教,学习上缺少辅导”和亲子关系上亲情疏远的状态,面临着道德、心理、教育、安全等诸多问题的挑战与考验。但是学校几乎将学生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而自己的行动几乎只能在学校框架的缝隙中运作。孩子们需要一个独立于校园的活动空间。

 // 孩子们在社工站玩耍 / 非凡普通人摄影 /王身敦摄

需要一个空间安放孩子的童年

工作重点从学校转移到村里。2016年3月李俊带着团队开始针对50户留守家庭进行系统走访,同时租借自家隔壁一个废弃的老宅作为正式的儿童中心和驻村社工站。

如果说在学校这样的环境里你还能看到孩子们某种基于规范之下的某种统一,那么真正深入走进一个个困境孩子的家庭,你才能真正深入体会,一个鲜活的个体面临着怎样的多重困境。

女孩小风读初一,她有一个四年级的妹妹,两姐妹的妈妈是癫痫并发轻微精神障碍,父亲因饮酒过量去世,68岁的奶奶跟另一个儿子家住,家庭没有了经济收入,孩子需要边读书边在周末回来承担家务、照顾生病的母亲。小风一家住在被烟熏得黝黑的老房子里,家徒四壁。

从 2015 年到 2016 年 12 月,李俊和伙伴们实地家访了学校和村委会提供名单的各类留守、困境儿童 110 多户,其中受癫痫和精神障碍影响的家庭大约有8、9户。有的时候李俊和伙伴们带着资助金上门发放,发病的孩子父母认为他们是坏人要抢走他们的孩子,用棍子撵着他们满村跑,惹来村民们的围观。

克服各种困难,正心的困境儿童之家运作起来了,天南地北的志愿者来了,带来了阅读、游戏、营地、陪伴……孩子们和外界对话的机会越来越多。

 // 孩子们在排队打饭 /非凡普通人摄影 /王身敦摄

“我想考大学,考什么大学我还没有考虑好,我想可能是浙江大学。我喜欢唱歌、朗诵,然后我现在跟着志愿者老师在学弹吉他。”小雅已经考上了楚雄的一所高中,这所高中据说在整个楚雄排第二,小雅一直为自己没有考到第一的高中而有些不快。

小雅是正心多年陪伴服务过程中非常成功的个案之一。李俊坦言,正心像小雅这样的孩子有不少,他们都有相对完整的家庭,有着细腻和丰富的内在,对世界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他们缺的仅仅是一个看到更丰富世界的机会,而正心刚好给了这样的机会。而李俊的力量除了来自于小雅这样的孩子,也来自于那些暂时还没有所谓成功逆袭的孩子。

李俊和同事经常将一些孩子带回正心的儿童之家,他们的家人有的不在家,有的犯病了满山乱跑。同事带孩子们去洗澡,换上机构里别人捐赠的衣服,然后在院子里给孩子洗头,在阳光下把蓬乱的头发一点点梳理好,每每看到这一幕,李俊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擦眼泪。

 //  李俊和孩子们在院子里聊天 /非凡普通人摄影 /王身敦摄

聪明的孩子相对比较容易“成功”起来,而对于那些悬崖边的孩子呢?把他们从悬崖边拽回来,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获得让自己让正心大放异彩的世俗意义上的成就,但因为有正心,他们以后就有可能做一个幸福的普通人。这是正心存在最根本的价值所在。

孩子们在正心是被服务对象,同时也是机构的创建者。李俊想让孩子们知道人生存在不一样的选择,在生命中可以有不一样的面对事情的方式,在这里,他们可以慢慢学着解决更多别人解决不了问题,学会更多与不同人互动场所,然后一点点地从这种深重的苦难中走出来。

除了孩子,李俊操心的还有机构的员工。跟着自己做了几年后,李俊总是想尽办法鼓励年轻人们走出去,协助他们自己去独立开创和运营新一家在地的社工机构。

和李俊共同创办正心的小熊是第一个到另一个县创办机构的员工。

早在2015年春节,李俊就带着机构的其他伙伴一起驱车到了小熊的家乡,和小熊的父母聊家常、李俊一点点告诉老人家小熊正在干什么介绍社工是干什么的以打消顾虑。机构的四五个青年人都是这样一次次李俊带着团队其说服过其家人,因而2018年后,永行社工、心悦社工等一个个的县域社工初创机构在正心大团队协力下就这样创办起来了。

多给山村的孩子和年轻人一些机会,他们做得并不比任何人差。坚持陪伴孩子,坚持培养在地青年,就这样,正心逐渐发展出了“普惠型——资助型——持续陪伴——深入个案服务”多梯度深入发展的路径。


作者手记


访谈李俊是一个很特别的体验,伴随着他滔滔不绝的分享,他哗啦啦发过来十几个文档,打开每个文档往右下角一瞥,都是五位数起步的字数,看得我眼前一黑,于是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和数个夜晚去看他给我的这些文档,眼前不由得亮了又亮。

李俊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诚实记录着自己二十年的公益生涯和自己的内心世界,前一秒在医院田间地头奔走,后一秒就驱车入城,在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谈项目;他会为了给机构争取资源,给村民争取合法权益,和别人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却也经常为了悬崖边的孩子而流泪。多重反差在他这里交融。李俊一家人现在过得也很幸福,女儿没上过补习班但是成功考上了北师大。

世界是由无数个千差万别所组成。一线社区工作无疑是最能看见这种千差万别如何逐渐形成的工作之一。过去的六七年,是正心不断探索作为一个县域公益机构如何生存、团队如何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反复试错,在摇摆中前行。每到艰难时刻,团队都需要去追溯自己的历史,去叩问自己的内心,到现在,机构通过不断摸索农村儿童社会服务而存活下来,已经建立了以本地团队为主的专业队伍,并明确了使命愿景和机构社会服务路径。

而无论正心的处境如何,多年来都不断地吸引着来自云南大学、楚雄师院以及各地青年奔赴到正心。当代的青年仍旧怀着对社会的想象力,而这份想象力可以落地到基层实务实践行动中,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幸福。同时正心并不制造拯救弱者的童话,年轻人们在这里收获的是艰难、真实而独特的人生历程。正心现在仍然期待和欢迎更多的青年人参与进来,期待着这里的孩子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

无论最终是离开还是留下,青年人最终都将带着“独立思考、知行合一”去追问、寻找和践行这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去进行自我的修炼与磨砺。这份在生活深处潜行而修得的力量,可以带领一个人通向任何可能性。这就是正心所期待带给青年人和孩子们的,带给这个时代的最宝贵的东西。

文中摄影作品全部来自银杏基金会支持的“非凡普通人”项目。“非凡普通人”项目以影像的形式呈现社会创业家们为了解决社会问题所做的努力,向大众传达社会创业家精神与行动的力量。迄今为止该项目已经记录了十四位社会创业家的珍贵影像。


撰文:清 浅  

摄影:王身敦